也许已经到了河北了。也许还在山西。

    但那土灰的颜色里很难让人与活力和生命的激情联系在一起。

    远远近近的光秃秃的山上被开出一块又一块的梯田，但在这无奈的冬季，也只有同样的单一灰色。

    偶尔有一些砖瓦建成的东西也簇簇地出现在这山沟间，那也该叫作房屋。而这些房屋组在一起是叫作村庄还是叫作小镇还是城市呢。我没有办法发现那些房屋的门，也没有留心，作为一种供人生活的建筑，它起码也应该有个门，我也没有留心是否有人恰巧从那屋子里出来，因为只有有了人与环境的真正交互才能让人踏实地觉得这确实是存在的。

    但很少能看到人影，即使又到了一个更多房屋聚集的地方，这里相对开阔一些，山似乎远了，而且还出现了一些绿意，那也许是冬天的麦子，虽然绿得那么勉强，但总让人觉得心情缓和了许多。忽然一个小二楼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而且屋顶上明明架着四个字——南峪小学，对，那是一所学校，像我这种二十载的读书人对学校特别敏感，只有学校才能给人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和有些孩子的背后支持他们读书的爹妈们以真正的希望，想从这灰黑色的世界里走进外面的精彩，真正地融入时代，只有在学识上与素养上有真正的提高，而读书对于这山沟里的孩子来说，也许是唯一的出路。但这条路不是所有的人都走得通，而更多的人必将仍在这四面起伏的山脊里演绎轮回与迎接生命的终结。

    也许这种说法太消极了，也许这里的人们同样生活得快乐，确实，当人们处于不同环境的时候，每一点新的东西，当然是好的东西，都可能带来喜悦。想那些物欲横流的群体里同样有肮脏的交易和空虚的灵魂，朴实与原始早已被金钱与肉体或是世俗的名利搅得一蹋糊涂，人最真最善最美的那些部分都在哪里。

    远远近近的房屋都依山坡而建，一般是三面是砖，然后后面就直接是山体，我还无法断定这究竟是不是窑洞，但这种风格的确很有特色，尤其是随着每家每户地形的不一，房屋的朝向还略有差别，是人们利用了地理的原形，还是人们在牵就这环境，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还很多，只见屋顶越来越白，白得令人奇怪，也有几丝疑虑，果然，再往前看见有一簇大大小小的烟囱都冒着乳白色的气体，都冒得很有劲，很鲜活，鲜活得让这移动的我浑身一惊，有炊烟的地方就会有人，而这儿有这种白气的地方肯定也应该有人，在现在的文明进程里，机器与机器和厂矿所生产的工业垃圾的背后也不能不有人，只有在人与它们的交互中，才可能制造出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气体，然而这个过程与因果是更加可怕的，也许有这些气体，才有更多的人几口饭吃，所以说，在人与这无奈自然的应对里，人是多么地脆弱与无奈，人如何去选择，又选择什么。

    白色的不止于房顶，一条河流同样被覆盖，我盯着那河水向前走，远看那河面呈乳胶状，再往前有些发蓝，不是那种天空一样自然的蓝色，而是像胶状的玻璃一般，在这看上去非常干渴的冬日山岭里，能够出现一脉河水本应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可现在，我们还能叫它河流吗。我无法想象出孩子们在浅滩戏水，牧牛在河边肆饮，青蛙伴着黄昏鼓蚤的景象，这河水在流吗，但它明明沿着铁轨的方向跟了过来，我对这河水的执着感到惊叹，也对这河水的被侵袭感到惋惜，本来它应该是这苍茫山区灰暗世界里的一抹靓丽风景，在夕阳的晚照下可以展现如娇羞少女般的柔情，可现在，但现在，不过也许我错了，我其实分辨不出是河水被那些白色的机器给弄脏了还是河水侵袭了那运作的所谓工业，是的，是有了人才会有这些机器，但这河水在这颜色的世界里是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我这外人当然不知。

    但这河水无疑还是与人的生活有关的，即使它看起来有些可怕，因为不远处就有两位妇女蹲在河边，看不清楚她们的细节，但其中一个拿着一个东西在捶打的样子似乎是在洗衣，果然，我的直观的幼稚的感觉是对的，有水就会有人去利用，尤其在这个灰黑的世界中。这两位妇女虽然离窗口很远，但她们无疑是这窗外流过去的风景里别有情韵的剪影。因为她们是在洗衣，是在生活，这让我终于相信，在这样看上去非常贫瘠的环境里，也有生活，也必须生活，生活的主角也还是那样勤恳，还是那样卖劲。我真希望那河水，能够清澈起来，在那妇女的身边，映照出她们勤劳的身姿，让她们能够看清自己，在这样暗色调的背景中，对生活的执着与对自然的适从是非常地难得和可贵的，而且演绎着一种境界，一种有些凄美的自然状态，……

    一片漆黑，黑色拒绝了那起伏时而开阔时而丛集的山岭，突然间我看到了自己，车内的灯光将照在玻璃上，映出我有些兴奋的眼睛和刚刚从睡眠中醒来后有些乱篷篷的头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下，窗外的世界里有它自己的平衡与衍息的理由和进程，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些些什么。

    忽然一片光明从窗外射进来，那一瞬可以看清楚光线的丝丝缕缕的层次与线条，这线条让人振奋，的确，相比于黑暗里的人们，那外面的世界是鲜亮而多情的，它可以以一种非常自然和平静的心态面对这移走的在喧哗的人流里累得有些麻木的人们，它不茫然，虽然麻木的人们对着它有些茫然，它也不叹息，虽然有些给它们的叹息还自以为很有缘由，我忽然觉得一股温暖从周身涌过，冲出隧道后列车紧接着上了一座桥，而桥下的流水与前进的方向则刚好垂直，我无法断定这是否是刚才的河流，但我想这并不打紧，作为流水，它带给人们的内容是基本一致的，只要有流水，只要那水在流，就够了。

    离车窗很近处开始出现小片小片的绿色，那是冬天的麦地，那麦子看上去非常脆弱，耕种者将地培成一个挨一个的大陇，然后麦子在很宽的陇上拱出来，那参差不齐的状况和干瘪的绿色像一个男人稀疏的唇上胡须，但就是这零星的绿色，在这灰暗的世界里挣扎，给人一种男人的力量，也给真正的男人一种力量，的确，这已经是个冬天，这还是个冬天，让我们经过四季，在满载的客观现实中观察它们真实的生存与成长，那才是理智的。

    对了，这还是个冬天，冬天，我们还能说些什么。突然间几座高高的山峰在视野里跃现，而且感觉呼吸被逼得很紧，然后列车跳进一个很深的轨沟，两边除了水泥砌成的墙壁外再看不见其它，铁轨在紊乱的低吼声中继续亲吻着列车的轮缘，一下，几下，这节奏像一只浪荡的曲子，为旅者与充满感悟的心情在伴奏。

    忽然，列车冲出了那沟壁的阻挡，山岭不再，夕阳在远空温情地射过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满是那激情四溢的光彩，金灿灿的，我急忙将软卧车包厢的门打开，让那温暖和令人冲动的光彩穿过这移走的列车，让那璀灿从窗外进来，再照映到另一侧窗外空间里，去抚慰这无边的自然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