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救生衣，每人领一只木桨，我们下到河边的起漂点。漂流筏是橡胶质地，冲气的那种，可以坐两人，有点象电影里见过的救生艇。小虫眼尖，指着其中黄色的一只，手舞足蹈地喊：我要坐那个黄的，我要坐那个黄的，飞奔过去。好几只筏先于我们下了水，另外的一男一女也在我们建议同行的喊叫声中，兴奋地挥挥告别，迫不及待且不由自主地起航。我的鞋子袜子作为唯一的随身行李被装入塑料袋绑在了船舷的尼龙拉手上。工作人员一边帮助我们上汽筏，一边交代注意事项。坐在湿漉漉汽筏内，我立刻感觉到了什么是冰凉。小虫在我对面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四处张望，咬起牙关嘿嘿嘿地笑，却不操桨，她对我们即将共同面对的急流险滩似乎没有任何概念，但她并不惧怕。背后轻轻一推，筏子入水，尖叫声传向远处，我开始笨拙地划桨，只三五秒钟，小船就冲出去了十几米，8公里终生难忘的旅程从此开始。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掌握控制方向的技巧，除了倾尽全力外，对水流的熟悉程度，我不比小虫高明。我凭借的是十多年前在成都市内公园的人工湖划船的呆板而可怜的经验。

    船在河道中不留情面地旋转，翻滚的河水簇拥着我们前行，趁我们感受新奇也把浑浊的水一次次倾泻到我们的脸上、身上。我操桨戳向水中，空捞捞的，使不上劲，我极力做出快乐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尴尬。逡巡间，船就搁浅了，始料不及。我和小虫对视而笑，遗憾而无奈。相互间的信任依然存在，但约定追赶先行者的计划肯定要落空了，我们不得不休息片刻，另打主意。远处上站制高点上，聚集了若干双关注的眼神，他们都帮不上忙。我仓促地跳入水中去推船，不得要领，船纹丝不动，只落得气喘吁吁的狼狈。救生员从下游很近的地方现身，显然是看了很久的笑绳。丰富的经验让他处理这些小事信手拈来。下船，再上船，细微的变化已使船儿能够继续前行，小虫把感激和信赖的一瞥留给了敦实木呐的救生员。我却不领情，嘴上说着谢谢，心里暗想：给我机会，我说不定做得更好呢！救生员在得意地笑，我在反省自己的得失，船儿走过我所有的回忆很远了。

    迎面而来的浪，逐渐地大起来，小汽筏在水中起伏跌宕，划得很艰苦，但绝非随波逐流。

    水流湍急的地方，不时响起小虫的呐喊，野性而粗旷，她是很一个适合漂流的人，伴随着轻微失重感的下坠会让她兴奋不已。小虫开始适应对船桨的操作，笨手笨脚地在我的指导下卖力。其实我也知道，所谓的指导不过是因为我多划了三五桨。进步是明显的，小虫很快就熟练起来，我们不再徘徊和停滞。下行的速度令人满意，扑面而来的浪涛也吓不到我们。身上早就湿透了，大不了抹一把脸，好看清前面的险要所在，颇有些海燕盼望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豪情。

    得意忘形的瞬间，小船旋入旋涡，被卡在了嶙峋突兀的乱石丛中，第二次搁浅。附近的救生员给予了及时的帮助。他协助我们下船，帮我们倒掉船里的积水。从长满青苔、光溜溜的石头的上踩过去，换个地方上船。我记不清楚自己是否曾在此处摔过一跤，即使有，我想也无伤大雅，寂静的山谷里，谁会在乎你？跌倒的人多的是，迅速勇敢地站起来才是男儿的本色，至少我会明白以后脚下可能出现的曲折。而小虫，我确乎帮过她：搀扶、安慰、鼓励、甚至画蛇添足的提醒。转念一想：同舟共济，帮她就是帮我呀，和别人计较是很荒谬的！我不是也正接受别人的帮助吗？幸好小虫对我的自嘲一无所知，专心于她的路。好心地救生员告诉我们，前面的急流险滩处都有身穿救生衣佩带红袖标的人帮助。攀谈一两句，我们得知，他们冒险的代价并不高，月工资600元。我们开始有了精彩的配合，途中甚至轻松地度过了好几个险滩。看岸上措手不及的工作人员刁着烟卷，提起来不及穿上的救生衣冲向我们，并被懵懂地抛在身后，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谙熟了行船之道的人才有更多的闲情雅致。抓住近旁的物事，我们稍做停留。山是高峻的，藤萝缠绕的原始伸手可及，善于观察的话它不比别处的差。水是灵性的，礁石和落差掩饰不了它的阴柔之态，激流之后的沉稳更让人越发地想亲近。牛犊在远处吃草，质朴无华的山水孕育了它，任其茁壮的成长。远道而来的漂流者会为这样的和谐而惭愧，爱屋及乌地滋生出对山水的依恋，对牛儿的呵护，自然而然。河道中的水忽深忽浅，琢磨不透，人显得渺小和微不足道。我们划动着船桨，折服于水的力量，慨叹：上善若水。

    尖利的顽石透过汽筏薄薄的橡胶刺向屁股，钻心的痛，我夸张地喔唷了一下，刻薄的怪话冲口而出，小虫一面幸灾乐祸地笑，一面也遭受着或大或小的袭击。水浅的地方，桨可及底，暗礁却不因水浅和我们反复的痛苦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多。在我提醒小虫注意背后头部的岩石的时候，她的脸突然扭曲地变了型，是个重创！唏嘘了半天，小虫大张的嘴才闭合起来，叫道：哎哟，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全然顾不上女性的含蓄和矜持！看她眉毛胡子皱作一堆，我情不自禁：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两人豪放的笑声无拘无束，响彻云霄。

    船最后一次搁浅是因为我们的放任自流。几公里下来，船里又积满了水，两人落汤鸡似地泡着，相互取笑着对方。小虫担心进水太多会翻船，我不以为然，心想，翻就翻嘛，不怕！心里想着，手上并没有停。我们用船桨当工具，往外排水，想法虽好，方法不对，收效甚微。

    于是，我们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休息，让汽筏载两百多斤重的人和两三百斤重的水疲惫不堪地缓慢行动。下游几十米处，一个穿救生衣的人朝我们打着看不懂的手势，我们意识到险滩来了，仓皇地抓住桨，想要改道，来不及了，屁股下面被石头一划，船不动了。这一次，我有了些经验，用桨试试深浅，率先从船里出来，鼓励小虫也下来。我们共同努力倒掉了船内淤积的一部分水。船还是不能动，我们朝下游的希望招招手，那边回应的是更为热烈地招手，人却不过来。我们只有等待援兵。我想起多年前见过的一副卦相：困亨。原文记不准确了，大意是在困境中需要安静的等待，徒劳的努力会使事情更糟糕。良久，另一个穿救生衣的人涉水逆行，从下游上来帮忙。两个壮劳力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才把船拖拽出了困境。倒完了积水，救生员把汽筏重新摆放了位置，原来是路选错了，难怪！他随我们上船，说前面有险滩，由他帮我们把船划过去。看他矫健的身型和练达的动作，我觉得眼熟，似乎象我的若干个朋友：小胖，强哥，余总、杜厂长或者钟师兄。朋友们总是及时有效地帮助我，而我也会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适当地搭一小把力。

    小虫忍不住说：我们招了半天的手，那个救生员都不来救我们，还朝我们招手！回答令人意外：他也是个游客，他下水推船，老婆随船去了，他被困住了，在等你们过去救他！三人大笑！经过近前，我看清了这位先我们一步下水的男士，被赶来的救生船接走与她妻子会合去了。我惊叹离奇的情节，佩服过人的勇气，思忖自觉觉他的道理。过了险处，水面开阔了很多，救生员离开我们去帮他原来照顾的几个小朋友划桨。浅水处横七竖八地停了好几个筏子，是几个素昧平生的游客在陪着焦急的女士等他先生和我们两个被困落伍者。他们良好的道德素养和默契的团队协作精神让我肃然起敬。陌生的手友好地伸过桨去，相互抓住，两只小船靠在了一起，齐头并进。

    人一多，宁静的山谷顿时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说各自的惊险和遭遇，大同小异。只是别人和我们不太一样，男的短裤，女的泳装，惟独我们周吴郑王。纵情的歌儿响起来了：唱山歌诶，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诶，不怕滩险湾又多，诶，湾又多。。。。。。同行的眼哥被冰凉的河水刺激得毛孔紧缩，干脆船上水中地上串下跳，甘当护花使者.看见近旁在竹伐上垂钓的渔者和远处袅娜的炊烟，我们才不约而同地想起岸上有烧烤可吃，感觉肚子真的饿了。

    接过岸边伸过来的长竿，依次泊了船，八个年轻的男女兴高采烈地上岸去。篝火燃起来了，大家围坐一起，用柴火点烟，就啤酒吃鱼，风卷残云。简陋的秋千荡起来了，拖着长鼻涕的小童和矍铄的老太笑咪咪地观看，冷不防从背后推一把，其乐融融。我们不在意眼哥是否一上岸就接近全裸，也不取笑胖师兄因烤火被剽掉多少腿毛，只记得炸得酥脆的鱼吃了一肚子，只记得诙谐的话题让欢声笑语洒落遍地。河对岸山坡上的车停了，乘客下车驻足观看，彼此含混的问答和祥和的景象让他们迅速朝起飘点绝尘而去。河道中每每有筏子飘过，我们都大声地邀请他们上岸同乐。腼腆者吞着滴答的清口水，假装没有听到；大方者朝我们挥挥手指指戳戳地议论；效仿者手忙脚乱地想要停靠慌乱中错过了机会；更有独孤求败的侠客赤裸上身正襟危坐，沧海独自笑。午饭是纯粹的农家风味，七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蕨粑腊肉，土豆排骨，渣海椒回锅，蹄花汤，老白干。眼哥拍着我的肩真诚地敬酒：我们都是年轻人，你不要问我姓什么，我也不问你叫什么，大家出门相遇就是朋友！我豪爽地回答：英雄不问出处，英雄不问归路，干！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个不亦乐乎。饭后，我抢先用湿透了的钞票付了涨，一应开支100元。大家坦然地坐在河边，看匆匆过客，看芸芸众生，也看滔滔流水。陌生朋友间信任与被信任的快乐来之不易，我们尽情享受，铭记心中。

    行程早已过半，进入平坝河谷，漂流不再惊险。船过之处无不鸡犬相闻，房舍俨然，一派田园风光，令人留连。我们和眼哥的船，时并时分，若即若离。漂流需要配合，配合需要默契，默契需要磨合，河道的取舍虽已尽在掌握，只是剩下同船一渡好时光不多，弥足珍贵。我们不再划动手中的桨，抵足而坐，各自陶醉。小虫超脱，兴致勃勃地玩着水，对眼哥夫妇的激情拥吻高声喝彩。我假迂腐，满脑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企图寻找桃花源。酒劲去处，才晓得原来我也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