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登山呢?
这是个古老得都有些愚蠢的问题了。而对不可言说者,最好的办法或许还是不予理会。
每一次山难都有其特异之处,骆驼峰山难,则是我所知道的山难信息传播最为混乱的一次。
如果通讯工具不是如此发达,就不会有这些“混乱”。
元旦20时09分,成都顶点俱乐部的老朋友李亮打来电话,说骆驼峰出事了,发现一具女尸。从前方的信息中推测,遇难者很可能是搜狐户外频道的编辑。
紧接着,张朝阳打来电话,问我是否知道骆驼峰山难,我说已经知道,同时告诉他,搜狐员工鲜文敏请了婚假,确实与新婚的丈夫老K(王茁)去了四姑娘骆驼峰。
张朝阳说,我们应该马上派人去前方。我说已经准备好行装,但今晚还要了解更多信息,山难已经发生,必须双管齐下,尽快找到与遇难者亲人的联系方式。
随后,中国登山队队长王勇峰也打来电话问我做何打算。我告诉他准备进山,并向他请教了处理山难必须注意的事项。
没想到新年第一夜会这样度过:守在电脑前,用电话和网上即时通讯工具四处联系山友,打探前方最新消息。
从1988年中日尼三国登山家双跨珠峰算起,我接触登山运动已有17年历史。经验告诉我,山难信息最易矛盾百出,尤其是事件刚刚发生时。
五花八门的信息通过各种渠道汇聚而来,经过两个多小时震荡,在当晚22时45分沉淀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消息:已经发现卢三哥与“不必”的遗体(至少两人遇难),老K失踪(至少一人下落不明,这意味着凶多吉少)。山难的原因也从最初传闻的“滑坠”变成了“雪崩”。
但这个信息也是错的。
这一夜,我的手机上不断出现陌生人发来的短信,他们都是攀岩或登山爱好者,有通报消息的,打探消息的,也有表示要进山参加救援的。我为他们感动,有这样一群人彻夜疯狂联络,不怕找不到遇难者家属的联系方式。
这确实是个非常特殊的“部落”,虽然这个部落里也有人渣,但“山友”这个名称包含的友谊和互助意味,在很多时候确实可与“战友”相提并论,“山友”把这个群体中人的诸如职业的种种差别冲淡了。
面对山难,我不会用“怜悯”二字。1991年,我在《梅里生死录》中就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怜悯会抵消死者的价值。
2005年1月2日上午10时整,鲜文敏的亲弟弟鲜文亮已经坐在北京中粮广内安静的音乐咖啡厅。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从天津赶来的他沉默许久终于说了句:“为爱而死,总比死在床上强。”过了很久,他又说:“如果可能,我真想替姐姐去死。”
一小时后,老K的亲妹妹王萌和她的丈夫大海也到了。见到鲜文亮,王萌冲上去抱住他放声痛哭。同样的痛苦,男女表达有异。
我向来不知如何安慰人,在这一场合我也没打算这样做。我多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在我看来,用平静的方式去帮助那些处于悲痛中的人最合适。14年前,好友孙维琪在梅里遇难的消息传来时,我曾非常难过,但我很清楚他不是怜悯的对象,他干这一行是自愿的,而且真的爱这一行,而怜悯的感情意味着对自由选择的诋毁,也就诋毁了死者的价值。
80年代以前,在中国从事登山运动的几乎都是“组织安排”的,不论你是否喜欢。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尤其是民间登山,没有谁能被强迫去登山。过去中国的登山者都是“先结婚”,后来真爱上这一行只有很少的人;现在年轻的登山者,几乎大都是因为喜欢或自以为喜欢才来的。他们都知道登山的风险,而正是这种爱,使得风险变得有魅力。
这些年来很多人问过我,登山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曾说登山没有什么意义,它只对喜欢登山的人有意义。因此登山运动就是一项必须“听从内心呼唤”的运动,你不要轻信任何美妙动人的说辞。我并不是说这些美妙动人的说辞都是假的,而是说它只是言说者的个人体验。每个登山者都只能用自身的身心感受告诉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在每一次具体的行动中都遵循了这个原则,就算遭遇了不幸也没什么可抱憾的了。